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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蜀文化對文學影響表現在哪些方面?

中國有着上下綿延五千年的悠久歷史,其文化更是豐富多彩!融合着各個民族的文化,各個文化也有自己的獨特之處,各有自己的精彩,你們瞭解巴蜀文化嗎?下面我們將淺談巴蜀文化,一起充實我們的大腦吧。

巴蜀文化對文學影響表現在哪些方面?


  一、巴蜀文化的戰略位置
  重慶是蒙古騎兵西征時,以合川釣魚城之役,改變文藝復興以前世界史進程的英雄城;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以堅韌的膽魄承受日本無區別的狂轟濫炸,陷大量日軍於中國泥潭而改變世界格局的英雄城。李白有《送友人入蜀》,講的是從劍閣山路進入四川盆地:“見説蠶叢路,崎嶇不易行。山從人面起,雲傍馬頭生。”

展示了巴蜀文化之古老和巴蜀地勢之險要。李白又有《峨眉山月歌》:“峨眉山月半輪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發清溪向三峽,思君不見下渝州。”講的是對巴蜀山水明月的留戀,以及出川的痛快淋漓。在如此一個有英雄城把守,有險峻可拱衞,有江流可進取的地方,談論地域文化與文學,材料不難隨手拈來,實在令人體驗到“一點浩然氣,千里快哉風”的得其所哉。筆者近年一直在探討“重繪中國文學地圖”的學術工程,之所以用“地圖”這個概念來講中國文學,就是講求在文學發展的完整性上展開其巨大的運行空間,展開其地域文化脈絡的豐富性,展開其中的民族、家族、作家個人及其羣體的生存流動聚散等等空間上的聯繫,從而動員更加豐富生動的資源,探討我們民族文學發展過程中完整、豐富、異彩紛呈的文化精神譜系。

在重繪中國文化地圖的命題中,重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。五千年的中華文明生命持續發展,沒有中斷,跟巴蜀地區非常有關係,而且是一種關鍵性的關係。蜀中也為中國文學的盛世輸送了司馬相如、李白、蘇軾等足以代表一個時代的大家。李白《蜀道難》算得上是“蜀中第一詩”,賀知章一見,就稱讚李白為“謫仙人”.他一開口就用川江號子或開山謠的高調門,高呼:“噫吁戲!危乎高哉,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。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。爾來四萬八千歲,不與秦塞通人煙。”蠶叢、魚鳧時代政治雖無與中原“通人煙”的記載,但文化消息已有所交流。廣漢三星堆祭祀坑及成都平原大量的古蜀文化遺存,足以令人驚心駭目。那幾乎等人高的純金捲包的金杖,幾乎兩人高的青銅人像,似乎高聳雲天的太陽鳥青銅神樹,以及眾多的突眼、巨耳、聳鼻、闊嘴的青銅面罩,都令人想起晉代常璩《華陽國志》的記載:“蜀之為國,肇於人皇,與巴同囿。……有周之世,限以秦、巴,雖奉王職,不得與春秋盟會,君長莫同書軌。周失綱紀,蜀先稱王。有蜀侯蠶叢,其目縱,始稱王。死,作石棺石槨,國人從之,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。次王曰柏灌。次王曰魚鳧。魚鳧王田於湔山,忽得仙道,蜀人思之,為立祠。”只有李白那種雄奇不羈的詩性想象,才能與之匹配。清人顧炎武《日知錄》説:“李白《蜀道難》之作,當在開元、天寶間。時人共言錦城之樂,而不知畏途之險、異地之虞,即事成篇,別無寓意。及玄宗西幸,升為南京,則又為詩曰:誰道君王行路難,六龍西幸萬人歡。地轉錦江成渭水,天回玉壘作長安。一人之作前往不同如此,亦時為之矣。”這種詩歌題旨的轉折,説明巴蜀地理區塊足以牽繫整個國家的安危。清代放開眼光看世界的湖南邵陽人魏源,受了蜀人李白神奇想象的啟發,也作《蜀道行》:“君歌《從軍行》,我唱《行路難》;君奏《巫山高》,我彈蜀國弦。蜀國周遭五千裏,女媧遺石橫南紀,共工怒首觸不開,水束山盤自終始。魚鳧四萬八千歲,不與人間共天地。不遭洪水闢九州,堯禹豈識開明帝!神丁鑿山山忽摧,鼈靈劈江江水開。望帝高飛雲表去,秦兵一夜從天來。金牛道,木牛蹂,白帝城,赤帝守,蛙聲不斷鵑聲又。萬古劍門與夔門,惟見千夫荷戈走。書生不用歎徵袍,英雄失路同兒曹。變化風雲長頭角,時窮天地皆荊茅。君不見,六國龍擾劫灰日,青牛紫氣函關客。神龍首尾何有哉,流沙一去無消息。蜀國弦,弦以哀,問君西遊何時回?”想象馳騁於天地之間,思考着國家、蜀道與人的命運。

巴蜀在中華民族生存發展中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,與其險峻的高山四周環抱,中間展開廣闊豐饒的平原,以天府之國的富庶,作為中原地區的後院;又以雄踞長江上游,俯窺江南,居兵家用武之要的地理形勢,具有深刻的關係。清·顧祖禹《讀史方輿紀要》卷六十六(中華書局版)如此分析道:“四川介在西偏,重山疊嶺,深溪大川,環織境內,自相藩籬。且渝、夔東出,則據吳楚之上游;利、閬北顧,則連褒斜之要道;威、茂、黎、雅足控西番,馬、湖、敍、瀘以扼南僰,自昔稱險塞焉。秦人並巴蜀,益以富強。漢開西南夷,邊壤益斥。……蓋東南噤領,嘗在巴蜀矣。後唐同光初,荊南帥高季興入朝,唐主問季興用兵於吳蜀二國何先。季興曰:宜先伐蜀,克蜀之後,順流而下,取吳如反掌耳。宋牟子才言:重慶為保蜀之根本(此就江道言之),嘉定為鎮西之根本,夔門為蔽吳之根本。然而巴蜀之根本,實在漢中(詳陝西漢中府總論)。未有漢中不守,而巴蜀可無患者也。故昔人謂東南之重在巴蜀,而巴蜀之重在漢中。宋人保東南,備先巴蜀。及巴蜀殘破,而東南之大勢去矣。《志》稱蜀川土沃民殷,貨貝充溢,自秦漢以來,迄於南宋,賦税皆為天下最。又地多鹽井,朱提出銀,嚴道、邛都出銅,武陽、南安、臨邛、江陽皆出鐵。”中國其他地域可以有其他地域的優勢,但是巴蜀地區這種天然屏障、雄踞上游、土沃民殷的優勢,卻是其他地域難以兼備和代替的。

因此,中華民族於秦漢開拓大一統的格局之後,在二千多年的“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的生命過程中,往往重複着“誰兼併巴蜀,誰就贏得大一統”的現象,這一點為多次改朝換代、南北衝突融合所證明。為什麼中國五千年文明不曾中斷?過去很多學者專門從概念上講儒釋道交融互補的價值和功能,但實際上的問題恐怕不是這麼簡單和空泛。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,是中華民族除了擁有黃河文明之外,還擁有一個長江文明,有這“兩河文明”的相互推移和交融。在中世紀的北方崛起了一個“草原帝國”,其疆域從興安嶺一直到歐洲。在冷兵器時代,草原騎兵縱橫馳騁,驍勇善戰,如“秋風掃落葉”,很多古老的農業民族都被它摧毀了。但是唯有中華民族還奇蹟般地堅守着,百折不撓地發展着。《儒林外史》作為“楔子”的第一回,開場詩中有一句:“百代興亡朝復暮,江風吹倒前朝樹。”接着還追問:“自古及今,那一個是看得破的?”要看得破,就要思考“前朝樹”吹倒了,為何根基不拔,“後朝樹”的新芽為何又在原來的根上茁壯地生長出來?就是因為中華民族由黃河、長江這兩條母親河哺育。這兩條江河具有豐富的生存屏障、眾多的資源和人口、多姿多彩的文化智慧以及廣闊的迴旋餘地。比較起來,古埃及文明只有一長條的河谷綠洲,所以阿拉伯人來了,馬其頓人來了,它就缺乏迴旋餘地,容易中斷。中東的古巴比倫也有幼發拉底河、底格里斯河這兩河流域,但中華民族的黃河、長江這兩河流域比它大了七倍,腹地很大,底氣就很足,這在民族博弈和發展中,提供了進退的餘地和迴旋應對的彈性,從而以海納百川的姿態包容了本來的文化和新來的文化,並在更高的層級上進行兼容創新。

在此巨大的江河腹地及其周邊,地理狀貌和氣候的差異,形成了遊牧、旱地農業、稻耕農業等不同的生產、生活方式。古代中國大規模的民族衝突融合,主要表現為南北民族碰撞和疆土推移。北方少數民族進犯中原,在平常的時候長城是可以抵擋一下的。有此長城雄關駐兵設防,想破關南下,是要付出代價的。在邊境平靜的時候,可以開關貿易,互通有無。但是當北方少數民族真正強大到極點,建立大面積的統一帝國之後,長城就難以招架了。在中原國力不振,節節敗退的歲月,什麼東西擋住了北方騎兵的鐵蹄呢?是長江。有所謂“長江制其區宇,峻山帶其封域,國家之利未見有弘於茲者”;又所謂“長江天塹,古以為限隔南北”.中國出現過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南北朝,試設想一下,如果沒有長江“天塹”,中華文明就可能失去地理屏障,為馳騁萬里的鐵騎斬斷了。明人楊慎《廿一史彈詞》中有《臨江仙》(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説秦漢開場詞)唱道:“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是非成敗轉頭空。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白髮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。一壺濁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。”此詞為毛宗崗評點《三國演義》時,作為卷首詞。又作為電視連續劇《三國演義》的主題歌,唱遍大江南北。

而在長江天塹的攻防中,雄踞上游的巴蜀之地,是其關鍵與要害處。清·吳之振等《宋詩鈔》之《止齋詩鈔》載陳傅良《聞葉正則閲藏經次其送客韻以問之》寫道:“順水去吳會,逆水來夔門。萬古逆順舟,以鬥佔旦昏。”長江三峽的夔門,直通中游及下游的三吳之地。因此,明朝洪武年間的馬德華賦有《蜀山圖》一首:“翠壁蒼壓峭入天,雨餘芳草帶春煙。錦江東去夔門險,劍閣西來鳥道懸。丞相舊圖砂磧裏,文翁遺廟夕陽前。回看匹馬經行處,似有猿聲到耳邊。”只要南方朝廷能夠固守“錦江東去夔門險,劍閣西來鳥道懸”的巴蜀地區,佔領黃河流域的遊牧民族的戰爭壓力,就有可能依憑長江天塹被化解。

二、民族共同體與英雄城
  正因為有了長江的阻隔,北方遊牧民族入主中原之時,漢族的一些大家族遷移到長江流域,把長江流域發展得比黃河流域還發達。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,浸染中原的漢族文明,住在未央宮比住在帳篷裏舒服吧,所以它就逐漸地被漢化或華夏化了。中華民族向來有一種維護國家統一的向心力,人心不死,自然會趨於新的統一與融合。《世説新語·言語篇》記載了一個東晉初期發生在吳地丹陽新亭的着名故事:“過江諸人,每至美日,輒相邀新亭,藉卉飲宴。周侯(周顗)中坐而歎曰:風景不殊,正自有山河之異!皆相視流淚。唯王丞相(王導)愀然變色曰:當共戮力王室,克復神州,何至作楚囚相對?”對於這個新亭故事,明代戲曲《玉鏡台記》第十二出“新亭流涕”中,作了如此唱詞和對白上的發揮:“自羯虜窺覦神器,胡塵四塞迷。頃刻把中原板蕩,冠履倒置,黎民無孑遺。……是何時,從頭收拾山河舊,天外重將落日揮。仰見三辰失位,神京九鼎移。(自從虜馬飲江,滄桑遷變,指顧江山,漫非舊日之景。可傷,可傷。)攜手憑高睇盼,風景不殊,舉目有江河之異。〔流淚介〕……我與你當共戮力王室,克復神州,何至作楚囚對泣乎!……國破裂,君難急,青衣之恥猶未雪,逋臣此恨何時竭?壯懷激烈,甘為嵇侍中血。天柱折,地維缺,一江南北乾坤別,遙看朔漠心如噎。只願江左羣寮,心孚契結。徇國忘家,忠肝似鐵。收疆土,恢帝業,麟閣圖形,燕然勒碣。寸心迫切,衷腸似火濆,聽取江流,聲如哽咽。”這些充滿激情和憂患的對白和唱詞,是幾個人物輪番説出,或合唱的,從而表明在“一江南北乾坤別”的民族危機中,收拾山河,克復神州,重整乾坤,是南渡過江的中原士大夫的意志和共識。

百折不撓地將這種追求統一、反抗分裂的民族意志,注入長江、黃河的文明腹地,這就形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生存史上氣壯山河的南北“太極推移”,你推過來,我推過去,越來越深地變得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於是在南北對峙之後,出現了更高程度的南北融合。巴蜀在二千餘年的南北對峙交融中,佔有特殊的位置,堪稱“太極推移”中的“太極眼”.歷史上被稱為“天府之國”的地方,頗有幾處:一是長安所在的關中。《史記·留侯世家》記載,留侯張良討論定都的時候説:“夫關中左殽函,右隴蜀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饒,北有胡苑之利,阻三面而守,獨以一面東制諸侯。諸侯安定,河渭漕免天下,西給京師;諸侯有變,順流而下,足以委輸。此所謂金城千里,天府之國也。”二是金、元、明、清定都的北京。明人謝肇淛《五雜俎》説:“今國家燕都可謂百二山河,天府之國,但其間有少不便者,漕粟仰給東南耳。”

清代福格《聽雨叢談》説:“自來論形勢者,必曰關中負山面河,不啻拊背扼吭,足以鞭撻四裔。其次則河、洛居天下之中,金陵有長江之險。蓋皆因仍而言,未必具有獨識也。燕京之地,《戰國策》已稱其天府之國,富弼稱其士卒精悍,與他道不類,得其心可以為用,失其心可以為患。”清代朱彝尊、于敏中《日下舊聞考》卷五説:“是邦(幽燕)之地,左環滄海,右擁太行,北枕居庸,南襟河濟,形勝甲於天下,誠天府之國也。究其沿革,唐虞則為幽都,夏、殷皆入冀地,周封堯後於薊,封召公於燕,正此地也。厥後漢曰廣陽,晉曰范陽,宋曰燕山,元曰大興,國朝初謂之北平,而為燕府龍潛之地,尋建為北京,而謂之順天焉。”清人吳長元《宸垣識略》卷一引述:“明謝肇淛雲:燕都稱百二山河,天府之國。”三是地方人士稱其故土。《北齊書·唐邕傳》稱幷州城,或曰:“此是金城湯池,天府之國。”明·屠本畯《閩中海錯疏》説:“閩故神仙奧區,天府之國也,並海而東,與浙通波,遵海而南,與廣接壤,其間彼有此無,十而二三耳。”四是巴蜀之地,“天府之國”的稱呼,於此獲得更廣泛的認可。《三國志·蜀書·諸葛亮傳》記傳主與劉備作《隆中對》曰:“益州險塞,沃野千里,天府之土,高祖因之以成帝業。”清·董誥等《全唐文》卷二百十五記載,陳子昂《臨邛縣令封君遺愛碑》説:“夫蜀都天府之國,金城鐵冶,而俗以財雄;弋獵田池,而士多豪侈。”比起關中的“金城千里,天府之國”,燕京的“燕都稱百二山河,天府之國”,幷州的“金城湯池,天府之國”,閩中的“神仙奧區,天府之國”,巴蜀的“天府之國”另是一番景象。有若清·谷應泰《明史紀事本末》卷十一“太祖平夏,元順帝至正十五年春,徐壽輝將明玉珍據成都”條記載:“九月己亥,夏主明昇遣使來聘,使者自言:其國東有瞿塘三峽之險,北有劍閣棧道之阻,古人謂”一夫守之,百人莫過“.而西控成都,沃壤千里,財富利饒,實天府之國。”

素稱“天府之國”的巴蜀以“人富粟多,浮江而下,可濟中國”,歷史上常可奠定一代“王業之基”.秦始皇統一中國,很重要的基礎就是他登基前半個世紀,秦人就佔領了巴蜀。巴蜀的開發,使秦國的土地和國力增加了一倍。他們利用巴蜀的財富源泉,支撐戰爭,收買列國重臣,勢如破竹地兼併山東六國,統一天下。漢高祖擊敗不可一世的楚霸王,除了善於收羅、駕馭和使用傑出人才之外,依恃的也是關中的兵,巴蜀的餉。漢以後出現了三國,晉朝統一全國也是首先拿下了蜀國。原先曹操與孫權打仗,曹操進攻孫權,曹操必敗,孫權進攻曹操,孫權必敗,因為一者長於陸戰,一者長於水戰。但是一旦拿下蜀國和襄陽,就雄居長江上中游,可以建樓船,練水師,一旦東吳有變,就順流而下,統一全國。劉禹錫《西塞山懷古》詩所寫的“王濬樓船下益州,金陵王氣黯然收。千尋鐵鎖沉江底,一片降幡出石頭”,就是展現這番情景。隋朝結束南北朝的分裂局面,也是由於隋據有巴蜀。南朝梁發生侯景之亂,西魏乘機佔領荊襄、巴蜀,北周取代西魏之後又滅北齊。此時的南朝陳只有三峽以東、大江以南的土地,因此隋文帝篡奪北周帝位,消滅陳叔寶也就水到渠成了。正如清人王夫之《讀通鑑論》卷三十所説:“以勢言之,先江南而後蜀,非策也。江南雖下,巫峽、夔門之險,水陸兩困,仰而攻之,雖克而兵之死傷也必甚。故秦滅楚、晉滅吳、隋滅陳,必先舉巴蜀,順流以擊吳之腰脊,兵不勞而迅若疾風之埽葉得勢故也。”

宋太祖陳橋兵變,向南方用兵,也是乘亂進入長江中游,又消滅後蜀,才從長江的上中游進攻下游,消滅了南唐李後主的小朝廷的。宋人邵伯温《邵氏聞見錄》記載:“太祖即位之初,數出微行,以偵伺人情,或過功臣之家,不可測。趙普每退朝,不敢脱衣冠。一日大雪,向夜,普謂帝不復出矣。久之,聞叩門聲,普出,帝立風雪中。普惶懼迎拜,帝曰:已約晉王矣。已而太宗至,共於普堂中設重裀地坐,熾炭燒肉。普妻行酒,帝以嫂呼之。普從容問曰:夜久寒甚,陛下何以出?帝曰:吾睡不能着,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,故來見卿。普曰:陛下小天下耶?南征北伐,今其時也。願聞成算所向。帝曰:吾欲下太原。普默然久之,曰:非臣所知也。帝問其故,普曰:太原當西北二邊,使一舉而下,則二邊之患我獨當之。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諸國,則彈丸黑志之地,將無所逃。帝笑曰:吾意正如此,特試卿耳。遂定下江南之議。帝曰:王全斌平蜀多殺人,吾今思之猶耿耿,不可用也。普於是薦曹彬為將,以潘美副之。明日命帥,彬與美陛對,彬辭才力不迨,乞別選能臣。美盛言江南可取,帝大言諭彬曰:所謂大將者,能斬出位犯分之副將,則不難矣。美汗下,不敢仰視。將行,夜召彬入禁中,帝親酌酒。彬醉,宮人以水沃其面。既醒,帝撫其背以遣曰:會取會取,他本無罪,只是自家着他不得。'

蓋欲以恩德來之也。是故以彬之厚重,美之明鋭,更相為助,令行禁止,未嘗妄戮一人,而江南平。皆帝仁聖神武所以用之,得其道雲。”這就是着名的“雪夜訪普”的佳話,也見於《宋史·趙普傳》。一代開國君臣必須認真思考“南征北伐,成算所向”的戰略方向。宋初開國,先用“王全斌平蜀”,再以曹彬平江南,然後回師滅北漢,中原、荊蜀、江南統一之後,才用全國之力,承擔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壓力。其中,荊、蜀之地成為首選的入手處,這是值得深思的。

長江下游江面開闊,靠近南方朝廷的心臟區域,必有重兵把守,必遇殊死搏鬥,北方的騎兵、步兵貿然過江容易失去優勢,面臨嚴重的危險。金與南宋對峙,金兵在西線遇到吳玠、吳璘的有效抵抗,一直未能進入巴蜀,這對南宋能夠保持偏安局面起了重要的支撐作用。這樣金兵只能直接跨長江,而直接跨長江就吃敗仗。金主完顏亮屯兵四十萬,在採石磯對岸的和州,要跨長江滅南宋。有個四川書生叫虞允文,是跟張孝祥、范成大、楊萬里同科的進士,他蒐集零散的士兵和船隻,以一萬八千人就把金兵打敗了。《宋史·虞允文傳》詳細記載蜀中隆州仁壽人虞允文指揮的這場長江採石磯之戰:“金主(完顏亮)率大軍臨採石,而別以兵爭瓜洲。朝命……允文往蕪湖趣顯忠交權軍,且犒師採石,時權軍猶在採石。丙子,允文至採石,權已去,顯忠未來,敵騎充斥。我師三五星散,解鞍束甲坐道旁,皆權敗兵也。允文謂坐待顯忠則誤國事,遂立招諸將,勉以忠義,……叱之曰:危及社稷,吾將安避?……時敵兵實四十萬,馬倍之,宋軍才一萬八千。允文乃命諸將列大陣不動,分戈船為五,其二並東西岸而行,其一駐中流,藏精兵待戰,其二藏小港,備不測。部分甫畢,敵已大呼,(完顏)亮操小紅旗麾數百艘絕江而來,瞬息,抵南岸者七十艘,直薄宋軍,軍小卻。允文入陣中,撫時俊之背曰:汝膽略聞四方,立陣後則兒女子爾。俊即揮雙刀出,士殊死戰。中流官軍亦以海鰍船衝敵,舟皆平沉,敵半死半戰,日暮未退。會有潰軍自光州至,允文授以旗鼓,從山後轉出,敵疑援兵至,始遁。又命勁弓尾擊追射,大敗之,殭屍凡四千餘,殺萬户二人,俘千户五人及生女真五百餘人。

敵兵不死於江者,亮悉敲殺之,怒其不出江也。以捷聞,犒將士,謂之曰:敵今敗,明必復來。夜半,部分諸將,分海舟縋上流,別遣兵截楊林口。丁丑,敵果至,因夾擊之,復大戰,焚其舟三百,始遁去,再以捷聞。……甲申,至京口。敵屯重兵滁河,造三閘儲水,深數尺,塞瓜洲口。時楊存中、成閔、邵宏淵諸軍皆聚京口,不下二十萬,惟海鰍船不滿百,戈船半之。允文謂遇風則使戰船,無風則使戰艦,數少恐不足用。遂聚材治鐵,改修馬船為戰艦,且借之平江,命張深守滁河口,扼大江之衝,以苗定駐下蜀為援。庚寅,亮至瓜洲,允文與存中臨江按試,命戰士踏車船中流上下,三週金山,迴轉如飛,敵持滿以待,相顧駭愕。亮笑曰:紙船耳。一將跪奏:南軍有備,未可輕,願駐揚州,徐圖進取。亮怒,欲斬之,哀謝良久,杖之五十。乙未,亮為其下所殺。”可見虞允文於水上戰役中調度自如,其智謀竟然壓倒了北方遊牧民族的一代梟雄。驕橫的金主完顏亮不諳水戰,鋒芒屢挫,撤兵途中就被部下暗殺了,這就保住了南宋半壁江山。《宋史·劉錡傳》又載:“都督府參贊軍事虞允文自採石來,督舟師與金人戰。允文過鎮江,謁錡問疾。錡執允文手曰:疾何必問。朝廷養兵三十年,一技不施,而大功乃出一儒生,我輩愧死矣!”劉錡是一代中興名將,竟然對為一介儒生的虞允文在長江水戰上的作為讚不絕口,這是儒生的威風,還是長江天塹的威風?

與巴蜀、與重慶有重大關係的,是13世紀蒙古帝國滅金之後,四十年才滅南宋。他們都到哪裏去了呢?

除了以秋風掃落葉之勢西征,一直打到伏爾加河之外,在中國土地上的蒙古大軍向西打破襄陽、成都,忽必烈從隴西穿越二千里山谷,乘羊皮囊下金沙江,襲破大理國。當時的蒙古騎兵被羅馬教皇稱為“上帝的鞭子”,但蒙哥汗親率十萬大軍進攻重慶合川釣魚城的時候,被飛丸擊中而死,使釣魚城成了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“上帝折鞭”的英雄城。釣魚城本是四川安撫制置使兼知重慶府餘玠,採納播州(今遵義)士人冉璡、冉璞的建議,搬遷合州及石照縣於釣魚山上,屯兵積糧,修牆建堡而成。《宋史》卷八十九·地理志第四十二載:“合州,中,巴川郡,軍事。淳佑三年(南宋理宗年號,公元1243年),移州治於釣魚山。”山勢險峻,環以嘉陵江、渠江、涪江之水,成了“鎖鑰三江”的巴蜀屏障。築釣魚城五年後,蒙古軍分三路進攻南宋,蒙哥汗(即元憲宗)親率主力,攻陷成都及川西北諸府,對釣魚城招降受拒。此年,即蒙哥汗九年(宋理宗開慶元年,公元1259年),蒙古軍攻城,均被守將王堅擊退。六月,蒙古前鋒將領乘夜攻破西北外城馬軍寨,與增援的守軍激戰。戰爭間歇時,蒙方前鋒將領勸降喊話,為滾木礌石擊中身亡。七月,蒙軍在對面馬鞍山築台立桅,以窺釣魚城虛實。蒙哥汗登桅瞭望,為釣魚城上巨炮發射的飛丸擊傷,留下可“克城盡屠”的遺詔而亡。蒙哥汗死訊傳出,西征埃及、敍利亞和歐洲,以及南攻趙宋的蒙古貴族返回本土,展開長期的汗位爭奪戰,在內訌中消磨了摧枯拉朽的擴展勢頭。草原帝國本被喻為“上帝的鞭子”,而釣魚城之戰成了“上帝折鞭”之役,改變了中古世界局面和世界史進程。合州有被稱為“鄒忠介公”者,作《釣魚城跋》雲:“吾聞得國於北者,恃有黃河之險,得國於南者,恃有長江之險。而蜀實江之上游也。敵人得蜀,偏師可浮江而下,則長江之險,敵人與我共之矣,故守江尤在於守蜀也。而釣魚城又據蜀之上游。冉氏兄弟,首劃城釣魚山之策,王堅、張珏,且戰且守,豈非有見於此歟?向使無釣魚城,別無蜀久矣;無蜀,則無江南久矣。宋之宗杜,豈待厓山而後亡哉。”清人丁治棠《仕隱齋涉筆》摘錄此跋之後,評論説:“文僅二百餘言,天下大勢,瞭如指掌,大手筆也。釣魚城有石刻四字,雲獨釣中原,或雲忠介公題。”釣魚城憑藉天然險峻,在蒙古大軍包圍下,堅守三十餘年,直到南宋滅亡之後。如郭沫若在抗戰時期的摩崖題詩所云:“魄奪蒙哥尚有城,危崖拔地水回縈。冉家兄弟承璘玠,蜀郡山河壯甲兵。卅載孤撐天一線,千秋共仰宋三卿。貳臣妖婦同祠宇,遺恨分明未可平!”釣魚城堅守前後,蒙古軍已佔領襄陽、成渝、大理,實際上已從上中游渡過長江,因而回師東南,滅宋已成摧枯拉朽之勢。這就是説,元朝統一中國,也印證了先得巴蜀、後成統一的歷史通則。

現代的巴蜀在支撐國家命脈和完成統一、獨立的大業中也發揮了無以代替的作用。抗日戰爭時期,北平、南京、武漢相繼淪陷,重慶成了戰時陪都,被譽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司令部。而且新中國建國的十大元帥中,巴蜀出了四個---朱德元帥、陳毅元帥、劉伯承元帥、聶榮臻元帥,他們在全國解放統一中立下彪炳史冊的功勛。在巴蜀可以找到一個極佳的立足點和精神關注點,總覽維繫着中華民族共同體生命的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的衝突融合,總覽中國歷史上“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”而且往往是“誰得巴蜀,誰得一統”的歷史進程。關注巴蜀文化,實際上是關注中華民族發展合力的一個關節點。

三、巴渝歌舞與竹枝詞
  重慶近年隨着三峽水庫的修建,搶救發掘出大量巴人文化的遺存,建立了巴文化博物館。重慶、川東一帶,古稱“三巴”:渝州為巴中,綿州為巴西,歸、夔、魚腹、雲安為巴東。晉代常璩《華陽國志》卷一述及三巴的政治建制:“建安六年(公元201年),……(劉)璋乃改永寧為巴郡,以固陵為巴東,徙羲為巴西太守,是為三巴.”唐·杜佑《通典》卷一百七十五“州郡”五則解釋三巴得名的緣由:“渝州(今理巴縣)古巴國(《左傳》西巴師侵鄾,注云:巴國今江州縣也。其爵曰子),謂之三巴(《三巴記》曰:閬白二水東南流,曲折三回如巴字,故謂三巴)。”《三巴記》乃蜀漢大臣譙周所着,因而他對地理形勢是熟悉的。蜀人李白有《宣城見杜鵑花》(一作杜牧詩,題雲《子規》)詩云:“蜀國曾聞子規鳥,宣城還見杜鵑花。一叫一回腸一斷,三春三月憶三巴。”

三巴是巴人的原住地,在《左傳》中,他們多次以“巴子”“巴人”的身份出現,與楚國或聯盟,或相爭。在戰國七雄稱王時,巴亦稱王。至於他們的起源,大概是來自巴人的口頭傳聞,如《後漢書·南蠻西南夷列傳》記載:“巴郡南郡蠻,本有五姓:巴氏、樊氏、瞫氏,相氏,鄭氏。皆出於武落鍾離山。其山有赤黑二穴,巴氏之子生於赤穴,四姓之子皆生黑穴。未有君長,俱事鬼神,乃共擲劍於石穴,約能中者,奉以為君。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,眾皆歎。又令各乘土船,約能浮者,當以為君。餘姓悉沉,唯務相獨浮。因共立之,是為廩君。乃乘土船,從夷水至鹽陽。鹽水有神女,謂廩君曰:此地廣大,魚鹽所出,願留共居。廩君不許。鹽神暮輒來取宿,旦即化為蟲,與諸蟲羣飛,掩蔽日光,天地晦冥。積十餘日,廩君伺其便,因射殺之,天乃開明。廩君於是君乎夷城,四姓皆臣之。廩君死,魂魄世為白虎。巴氏以虎飲人血,遂以人祠焉。”巴蠻的分支,有板楯蠻,有別名為賨人。這個以白虎為圖騰的部族,是能歌善舞的。還是《後漢書·南蠻西南夷列傳》如此説:“至高祖為漢王,發夷人還伐三秦。秦地既定,乃遣還巴中,復其渠帥羅、樸、督、鄂、度、夕、龔七姓,不輸租賦,餘户乃歲入賨錢,口四十。世號為板楯蠻珍。閬中有渝水,其人多居水左右,天性勁勇,初為漢前鋒,數陷陳。俗喜歌舞,高祖觀之,曰:此武王伐紂之歌也。乃命樂人習之,所謂《巴渝舞》也。遂世世服從。”《舊唐書·音樂志》也證明這一點:“漢高祖與項籍會於鴻門,項莊劍舞,將殺高祖。項伯亦舞,以袖隔之,且雲公莫害沛公也。漢人德之,故舞用巾,以象項伯衣袖之遺式也。《巴渝》,漢高帝所作也。帝自蜀漢伐楚,以版盾蠻為前鋒,其人勇而善鬥,好為歌舞,高帝觀之版盾蠻為前鋒,其人勇而善鬥,好為歌舞,高帝觀之曰:武王伐紂歌也。使工習之,號曰《巴渝》。渝,美也。亦云巴有渝水,故名之。”

巴人的歌舞崇尚勇武風氣。北魏·崔鴻《十六國春秋別本》(卷六·蜀錄/文淵閣四庫叢書本)記載:“巴人謂賦為賨,因謂之賨人焉。及高祖為漢王,始募賨人,平定三秦,既而不願出關,求還鄉里。高祖以其功,復同豐沛,更名其地為巴郡。土有鹽鐵丹漆之利,民用敦阜,俗性剽勇,善歌舞。高祖愛其舞,詔樂府習之,今巴渝舞是也。”巴渝舞是巴人的名牌,因與改朝換代時期的開國雄主相聯繫,影響相對深廣。晉代常璩《華陽國志》卷一如此記述:“及禹治水,命州巴、蜀,以屬梁州。禹娶於塗山,辛壬癸甲而去,生子啟,呱呱啼,不及視,三過其門而不入室,務在救時---今江州塗山是也,帝禹之廟銘存焉。會諸侯於會稽,執玉帛者萬國,巴、蜀往焉。周武王伐紂,實得巴、蜀之師,着乎《尚書》。巴師勇鋭,歌舞以凌殷人,前徒倒戈。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,前歌後舞也。”宋代曾慥《類説》則説:“武王伐紂,歌,使工習之,號《巴渝之美》。”一旦冠上週武王、漢高祖的名頭,巴渝樂舞就成了全國性的樂舞,由俗入雅,獲得貴族的青睞。唐·歐陽詢《藝文類聚》(卷四十一·樂部一/四庫全書本)涉及漢代風俗:“《鹽鐵論》曰:貴人之家,中山索女,撫流徵於堂,與鳴鼓巴渝交作堂下。”到了六朝,梁簡文帝有《蜀國弦》樂府詩,稱讚巴渝舞姿之妙:“銅梁指斜谷,劍道望中區。通星上分野,作固下為都。雅歌因良守,妙舞自巴渝。陽城嬉樂盛,劍騎鬱相趨。”梁簡文帝又有《舞賦》曰:“酌蒲桃,坐柘觀,命妙舞,徵清彈……奏巴渝之麗曲,唱碣石之清音,扇才移而動步,鞞輕宣而逐吟。”在這位以“文”為諡號的帝王心目中,巴渝樂舞簡直成了妙舞麗曲的代名詞了。巴渝歌舞由漢高祖稱讚的“武王伐紂歌”,蜕化成妙舞麗曲,也可見南朝文學風氣趨勢之一般。

無論是崇尚勇武也罷,妙舞麗曲也罷,既然巴渝歌舞上連周武王,下連漢高祖,便不能不引起歷代史志的談論和探討。宋代鄭樵《通志·樂略》稱:“按鞞舞,本《漢巴渝舞》,高祖自蜀漢伐楚,其人勇而善鬥,好為歌舞,帝觀之曰:武王伐紂之歌。使工習之,號曰《巴渝舞》。其舞曲四篇:一曰《矛渝》,二曰《安弩渝》,三曰《安台》,四曰《行辭》。其辭既古,莫能曉句讀。魏使王粲制其辭,粲問巴渝帥而得歌之本意,故改為《矛渝新福》《弩渝新福》《曲台新福》《行辭新福》四歌,以述魏德。其舞故常六佾,桓玄將僭位,尚書殿中郎袁明子啟增滿八佾。樑復號《巴渝》。”元·馬端臨《文獻通考》卷一百二十八“樂考”,則判定巴渝樂屬於“武樂”,並探討其體制:“巴、渝鼓員三十六人(師古曰:巴,巴人也。渝,渝人也。當高祖初為漢王,得巴渝人,並趫捷善鬥,與之定三秦,因存其武樂也。巴、渝之樂,因此始也)。”杜牧説得很乾脆:“巴渝夷俗,慷慨豪健,形於樂曲……”明人楊慎《送樊九岡副使歸新繁》寫得很深情:“別君於南雲碧雞之澤,追君於東城金馬之坡。酌君以蓮蕊清曲之酒,侑君以竹枝巴渝之歌。”清初的吳偉業提起巴蜀,就在《閬州行》中發了如此感慨:“四坐且勿喧,聽我歌閬州。閬州天下勝,十二錦屏樓。歌舞巴渝盛,江山士女遊。”清代中晚期的蒙古旗人、官至文淵閣大學士柏葰,宦遊巴蜀,作了《重慶府》詩云:“十七門樓壓翠鬟,西南一線走嚴關。波濤交匯三江水,井邑高凌萬仞山。吳楚帆牆來日暮,巴渝歌舞豔人間。時平不用誇形勝,戍鼓無聲白晝閒。”不管是稱“盛”,還是稱“豔”,巴渝歌舞流傳了二三千年,依然是巴渝地區的文化符號之一。

究其原因,巴渝歌舞是汲取民間營養,始終接上“地氣”的。周朝采詩,未及巴渝與楚之江南,反而在這些地方為《楚辭》和巴渝歌舞留下了發展空間,此之謂“邊緣活力”.因此,巴渝歌舞又生長出《竹枝詞》的分枝。唐人顧況《竹枝小序》説:“《竹枝》本出於巴渝。唐貞元中,劉禹錫在沅湘,以俚歌鄙陋,乃依騷人《九歌》作《竹枝》新辭九章,教裏中兒歌之,由是盛於貞元、元和之間。禹錫曰:竹枝,巴也。巴兒聯歌,吹短笛、擊鼓以赴節。歌者揚袂睢舞,其音協黃鐘羽。末如吳聲,含思宛轉,有淇濮之豔焉。”唐人皇甫鬆《竹枝(一名巴渝辭)》卻採取七言二句為一首的形式,其一是“檳榔花發鷓鴣啼,雄飛煙瘴雌亦飛”;其二是“木棉花盡荔支垂,千花萬花待郎歸”;其三是“芙蓉並蒂一心連,花侵槅子眼應穿”;其四是“筵中蠟燭淚珠紅,合歡桃核兩人同”;其五是“斜江風起動橫波,劈開蓮子苦心多”;其六是“山頭桃花谷底杏,兩花窈窕遙相映”.明萬曆年間的俞彥又有一種同樣奇特的《竹枝》,謂“孫光憲、皇甫鬆俱有此體”,詩云:“巴江迎神(竹枝)打鼓鼙(女兒)。山花紅英(竹枝)女巫衣(女兒)。……巴童愛唱(竹枝)巴渝曲(女兒)。巫神夜歸(竹枝)巫廟宿(女兒)。”這些《竹枝》歌詞,通俗甜膩,語意雙關,在心照不宣中別具風情。

清人王士禎等的《師友詩傳錄》,又對《竹枝》《柳枝》一類來自民間的詩歌形式,大發議論説:“問: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自與絕句不同。而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,亦有分別,請問其詳?阮亭答:《竹枝》泛詠風土,《柳枝》專詠楊柳,此其異也。南宋葉水心又創為《橘枝詞》,而和者尚少。歷友答:《竹枝》本出巴、渝。唐貞元中,劉夢得在沅、湘,以其地俚歌鄙陋,乃作新詞九章,教裏中兒歌之。其詞稍以文語緣諸俚俗,若太加文藻,則非本色矣。世所傳“白帝城”以下九章是也。嗣後擅其長者,有楊廉夫焉;後人一切譜風土者,皆沿其體。若《柳枝詞》,始於白香山《楊柳枝》一曲,蓋本六朝之《折楊柳》歌辭也。其聲情之儇利輕雋,與《竹枝》大同小異,與七絕微分,亦歌謠之一體也。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詞,詳見《詞統》。”王士禎在揚州作有《論詩絕句》三十首,其中一首寫道:“曾聽巴渝里社詞,三閭哀怨此中遺。詩情合在空舲峽,冷雁哀猿和竹枝。”其中既追溯了《竹枝詞》的巴渝根源,以及文人採風中由俗入雅的過程;又展示了《竹枝詞》在超地域的傳播和寫作中,被賦予“泛詠風土”的功能;並且將源於“巴渝里社詞”的《竹枝詞》,與屈原的“三閭哀怨”相聯繫,從而形成二千餘年發源於巴渝、南楚的、具有深刻的民間因緣的“男音”系統。

三巴之地,本以民間歌詠風氣極盛而馳名。宋玉《對楚王問》説:“客有歌於郢中者,其始曰《下里》、《巴人》,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;其為《陽阿》、《薤露》,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;其為《陽春》、《白雪》,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;引商刻羽,雜以流徵,國中屬而和者,不過數人而已。是其曲彌高,其和彌寡。”宋玉的意思在於“曲高和寡”,但是翻轉一面看問題,在巴渝之地是“曲俗和眾”,而且這種帶着巴人徽記的俗曲,竟然在楚國首都,已經獲得了超過任何歌曲的眾多知音了。宋玉在無意中,為巴渝俗曲的魅力,作了極好的證明。

唐代詩翁杜甫漂泊西南,進入巴蜀之後,也聽到這種魅力動人的俗曲了。杜甫《暮春題西草堂》詩云:“萬里巴渝曲,三年實飽聞。”杜甫客居巴蜀,找到了安頓詩心之所。先是“五年客蜀郡,一年居梓州”(《去蜀》),在成都浣花溪畔草堂,記留下他客居的憂慮,如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》;也留下了他村居的寧靜,如《客至》:“舍南舍北皆春水,但見羣鷗日日來。花徑不曾緣客掃,蓬門今始為君開。盤飧市遠無兼味,樽酒家貧只舊醅。肯與鄰翁相對飲,隔籬呼取盡餘杯。”他在這裏作了一組《漫興》和《江畔獨步尋花》絕句,“罵春色”“罵春風”“罵燕子”“又罵桃柳”,心情放鬆得有點“顛狂”,人生能有幾回如此心境?明·李東陽《麓堂詩話》(知不足齋叢書本)説:“杜子美《漫興》諸絕句,有古《竹枝》意,跌宕奇古,超出詩人蹊徑。”可見杜甫於此也感染了巴渝歌舞的地氣。

杜甫《水檻遣心》詩云:“去郭軒楹敞,無村眺望賒。

澄江平少岸,幽樹晚多花。細雨魚兒出,微風燕子斜。城中十萬户,此地兩三家。”對於此詩,宋代葉夢得《石林詩話》卷下説:“詩語固忌用巧太過,然緣情體物,自有天然工妙,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。老杜細雨魚兒出,微風燕子斜,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。雨細着水面為漚,魚常上浮而淰,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。燕體輕弱,風猛則不能勝,唯微風乃受以為勢,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語。”由此又聯想到杜甫在長安時寫《曲江二首》的一聯詩句:“至穿花蛺蝶深深見,點水蜻蜓款款飛,深深字若無穿字,款款字若無點字,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。然讀之渾然,全似未嘗用力,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。使晚唐諸子為之,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,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。”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,將杜詩的這番感受納入他的“境界説”,謂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優劣。細雨魚兒出,微風燕子斜,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,馬鳴風蕭蕭;寶簾閒掛小銀鈎,何遽不若霧失樓台,月迷津渡也?”可見進入巴蜀的杜甫,已經喚醒了詩性敏感的新深度,而以精細的格律與宇宙動靜進行怡然自得的微妙對話了。

金代曹之謙《寄元遺山》如此評議杜甫的詩歌變化:“詩到夔州老更工,只今人仰少陵翁。”夔州,即今重慶奉節,漢代公孫述建白帝城於此。李白受永王李璘事件牽連,流放夜郎,途經白帝城,於乾元二年(公元759年)三月遇赦東歸,作《早發白帝城》詩云:“朝辭白帝彩雲間,千里江陵一日還。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”杜甫於永泰元年(公元765年)離開成都,次年春夏間移居夔州,距李白遇赦東歸已經七年,而且李白已經在當塗逝世四年。杜甫居夔州二年,作有《詠懷古蹟五首》《諸將五首》《秋興八首》《登高》《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等着名詩篇,共計成詩四百三十餘首,幾近今存杜詩的三分之一,成為他的詩興集中爆發而登峯造極的時期。

明人陳繼儒《筆記》卷二描述了杜甫寓居夔州的蹤跡:“杜少陵自成都來夔門,欲下三峽,達荊襄,以向洛陽,漸圖北歸。始至暫寓白帝,既而復遷西,後徙居東屯。東屯稻田水畦,延袤百頃,於是卜居。今有杜工部草堂。”杜甫在夔州,已是遠離政治中樞與政治事件的漩渦,他卻沉下心來,觀看歷史,觀看國家的命運,觀看自己內心深處,體驗着一種深刻而酸澀的“孤城感”.清人吳喬《圍爐詩話》由杜甫的《詠懷古蹟五首》談到他的《秋興八首》,認為:“唐人謂王維詩天子,杜甫詩宰相。

今看右丞詩甚佳,而有邊幅,子美浩然如海。子美羣山萬壑赴荊門等語,浩然一往中,復有委婉曲折之致。

……《秋興》首篇之前四句,敍時與景之蕭索也。淚落於叢菊,心繫于歸舟,不能安處夔州,必為無賢地主也。總不過在秋景上説,覺得淋漓悲感,驚心動魄,通篇筆情之妙也。……蜀省屢經崔、段等兵事,夔亦不免騷動,故曰孤城.又以窮途而當日暮,詩懷可知。依南鬥而望京華者,身雖棄逐淒涼,而未嘗一念忘國家之治亂。……瞿塘峽口曲江頭,萬里風煙接素秋,言兩地絕遠,而秋懷是同,不忘魏闕也。……孑居夔門,進退維谷。其曰白頭吟望苦低垂,千載下思之,猶為痛哭。”

尤其值得一提的,是杜甫的那首《登高》七律絕品:“風急天高猿嘯哀,渚清沙白鳥飛回。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。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台。

艱難苦恨繁霜鬢,潦倒新停濁酒杯。”對此詩作了選句細讀的,有宋代羅大經《鶴林玉露》(-乙編·卷五),他指出:“杜陵詩云: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台。蓋萬里,地之遠也。秋,時之慘悽也。作客,羈旅也。常作客,久旅也。百年,齒暮也。多病,衰疾也。台,高迥處也。獨登台,無親朋也。十四字之間,含八意,而對偶又精確。”這首七絕名篇曾經引起明清兩代關於古今七律孰為第一的議論。明人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卷四認為:“何仲默取沈雲卿獨不見,嚴滄浪取崔司勛《黃鶴樓》,為七言律壓卷。二詩固甚勝,百尺無枝,亭亭獨上,在厥體中,要不得為第一也。沈末句是齊樑樂府語,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。如織官錦間一尺繡,錦則錦矣,如全幅何?老杜集中,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,結亦微弱;玉露凋傷、老去悲秋,首尾勻稱,而斤兩不足;昆明池水,穠麗況切,惜多平調,金石之聲的微乖耳。然竟當於四章求之。”他提出杜詩可供七律第一的候選篇章中,四首竟有三首出自夔州詩,除了這首《登高》之外,另兩首出自《秋興八首》。胡應麟以依附王世貞得名,只是它特別推崇這首《登高》,其《詩藪》內編五認為“杜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,如海底珊瑚,瘦勁難名,沉深莫測,而精光萬丈,力量萬鈞。通章法、句法、字法,前無昔人,後無來學。微有説者,是杜詩,非唐詩耳。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,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(元人評此詩云:一篇之內,句句皆奇;一句之中,字字皆奇,亦似識者)”.説得同樣鐵板釘釘的,還有清·潘德輿《養一齋詩話》卷八:“嚴滄浪謂崔郎中《黃鶴樓》詩為唐人七律第一,何仲默、薛君採則謂沈雲卿盧家少婦詩為第一。人決之楊升庵,升庵兩可之。愚謂沈詩純是樂府,崔詩特參古調,皆非律詩之正。必取壓卷,惟老杜風急天高一篇,氣體渾雄,翦裁老到,此為弁冕無疑耳。”由此可見,杜甫雖然居留夔州僅二年,但這是非同尋常的二年,他在此期間拓展了詩的胸襟和境界,提升了詩的文化含量和藝術含量。夔州是有幸的,它由於有了杜甫的居留,成了中國詩歌史上一個值得紀念的亮點地方。